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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近一期播客中(本文首發於 2018 年 2 月 8 日——譯註),神學家約翰·派博(John Piper)主張女性不應在神學院任教。這一觀點不僅在平權主義者中引發爭議,也在互補主義者的網絡圈內引起不小波瀾。
且慢——互補主義真是這樣要求的嗎?!
互補主義者一致認爲,神創造的男女在尊嚴和價值上平等,但賦予他們在教會和家庭中不同的角色。然而,在過去幾年中,我們內部討論不斷,這到底意味著什麼?互補主義者逐漸分爲凱文·德揚(Kevin DeYoung)所說的「廣義」與「狹義」兩個陣營。
無論是哪一陣營,互補主義者都肯定聖經的教導,比如「你們作妻子的,當順服自己的丈夫」(弗 5:22)和「我不許女人講道,也不許她轄管男人」(提前 2:12)。但在此之外,分歧就開始顯現了。
狹義互補主義者傾向於不會在這些經文之外再多談男女差異。他們被一種「聖經至上」的衝動驅動——這並不是批評。他們的目標是:(一)只教導聖經明確啓示的內容;(二)避免把文化偏見當作聖經教導;(三)避免錯把某些觀點強加在人的良心之上,肯定基督徒在這些議題上的自由。於是就形成了相對「狹隘」的互補主義文化。
因此,狹義互補主義者可能不同意派博的看法。他們認爲神學院並不具備教會的權柄,教授也不是牧師,而聖經裡並沒有提到神學院或教授的角色。
如果說狹義陣營受「聖經至上」的衝動驅動,那麼「廣義」互補主義者則更多出於神學考量。他們將保羅的這些教導放入更宏觀的神學「願景」或「定義」中,認爲這種男女角色的不同適用於生活的各個方面。例如,派博將「男性氣質」定義爲「以仁慈的責任感,在合宜的關係中,帶領、養育並保護女性」;而「女性氣質」則是「以自由的姿態,在適合女性不同關係的方式中,肯定、接納並培育來自值得信賴男性的力量與帶領」。這些定義進一步影響教會的門訓事工,以及父母如何教養兒女。由此就形成了一種相對「寬泛」的互補主義文化。
廣義陣營與狹義陣營共享上文提到的三個基本目標,但他們還特別強調:(四)爲了門徒訓練而將聖經關於性別的教導系統化;(五)抵制西方文化中性化、男女角色混淆的趨勢。或者說,這兩點是他們比狹義派更爲著重的方面。
因此,廣義互補主義者要麼贊同派博的立場,要麼至少會帶著理解表示不認同。也就是說,他們可能有不同的判斷,但能理解派博的推理過程。
就我自己而言,你可以把我歸入「廣義」陣營。我或許不同意派博在神學院任教問題上的結論,也認爲我們需要進一步完善這些定義。但在兩種情況下,我都理解他如何得出這樣的觀點。我在這裡想先對狹義互補主義的朋友們表達一些理解與警示,再向我們所有人提出幾句勸告。
我要對我的狹義互補主義的朋友們說,感謝你們提醒我們:不要在聖經沒有設限的地方給人增加捆綁。對於我們這些屬於廣義陣營的人來說,這也許正是最大的試探。
你們所警惕的,正是所有系統神學都必須面對的危險——就是把人類的智慧,也就是我們對神學的定義,看得比神的智慧還重要。除非某個定義 100%忠於聖經,並且恰當地平衡了聖經中所有強調的重點和維度,否則我們就無法避開這個危險。想一想教會花了多少個世紀才釐清三位一體的教義?「稱義」的教義呢?沒有任何一個人——無論他多麼聰明、多麼敬虔——能在第一次嘗試時就精準地定義「男性」與「女性」的本質。
事實上,福音派關於兩性角色的公共討論,直到 20 世紀 80 年代才真正展開。再過一百年回頭看,我們才會知道自己今天究竟站在什麼位置。
更進一步思考:如果我們錯誤地或者失衡地定義了「男性」與「女性」,將會帶來多大的代價?我們可能會:
這正是法利賽人濫用屬靈權柄的方式:他們忽視律法的核心,把他們的人爲傳統加在百姓的良心之上。
在繼續表達理解時,我也必須承認自己的侷限。我一生大多生活在相對平等的社會環境中(比如尤金、芝加哥、紐約州的羅切斯特、倫敦、華盛頓特區等)。我個人並未親歷或目睹強烈的父權壓迫。而對那些生活在父權制度更爲普遍地區的弟兄姊妹來說,一聽到關於「男性」和「女性」角色的定義,也許會本能地感到緊張或不安。我理解,也不會假設這個問題有簡單的解決方案。
與此同時,我仍要向狹義互補主義的朋友們提出警告:請認真思考,爲何狹義互補論在代際傳承中顯得不足且難以爲繼。如果說廣義互補主義者存在滑向不公義的風險,那麼狹義互補主義者則容易因削弱門徒訓練而滑入世俗化。
據我的觀察,大多數互補主義者至少口頭上會承認「男女有別」。但狹義陣營的成員往往不願進一步說明這種差異具體體現在哪裡——這些差異從未被擺在檯面上。
我有一位關係要好的狹義互補論朋友曾這樣表達:「是的,男女不同,就像有兩個盒子。但我們不該試圖說明盒子裡裝的是什麼。」他更傾向於教授諸如謙卑、聖靈的果子等普遍的基督徒美德,並主張讓人們自行摸索何爲男性、何爲女性。他認爲,這種方式可以避免將某種文化傳統強加給他人。
我理解這一觀點的出發點。但問題在於,我們其實根本無法避免神學定義或文化假設。每個人都有這些前設。我所居住的城市普遍帶有這樣一種「神學」觀念:除了某些生理結構差異,男女幾乎可以互換。基督徒也帶著這種文化直覺,每週日走進教會。
我們一週七天都生活在一個以「禮儀」方式、潛移默化地重塑性別觀的文化中:情景喜劇、社交媒體對話、人力資源政策、語言規範、穿衣風格、職業指導、墮胎文化……這些都在向我們灌輸一種觀念——性別可以由個人和社會自行定義。
不妨想一想:如果有人在商務午餐上開口說,「女人總是____」你下意識的反應是什麼?是否感到緊張?這種緊張正暴露了你已經內化的文化直覺。
這正揭示出狹義陣營在文化議題上的某種不一致與諷刺性的天真。他們一方面忽視了人們早已內化了的世俗性別觀念,另一方面又未曾認真思考:一旦我們拋棄所謂「傳統教會文化」,這個空白將由什麼來填補?一定會有其他文化力量趁虛而入。我們並不像自己想像的那樣能夠自我定義。智者裹足不前,愚者鋌而走險。
當教會不主動教導性別與互換性觀念相對立的真理時,社會的默認文化就會佔據我們的思想。
當然,在父權文化盛行的環境中,這個問題也同樣存在。我並不是主張教會要回歸 1950 年代或工業革命前的性別角色模式。我盼望教會在那個時代也能勇敢地宣講男女在尊嚴與價值上的平等與共通。這樣或許可以避免許多過往的濫權行爲。我的心願是:教會要引導信徒既脫離父權主義的扭曲,也脫離性別可互換論的迷思。
在我們現今的處境中,當整個世界都在否認性別差異時,若教會仍拒絕指出男女爲何有別,便是主動放棄門訓的責任。
基督徒在生活中其他領域——比如育兒、婚姻、正義、政治、職場、傳福音等——都樂於學習相關的教導與資源。我們深知,有效的牧養和門訓必須教導信徒如何在這些具體處境中活出謙卑與基督的樣式。那麼,爲何我們會在「作爲男人」與「作爲女人」這一關乎存在與神學核心的問題上保持沉默?
沉默的危險在於:主日學課堂(如同公立學校課堂)常試圖將基督教敬虔塑造成一種統一的、中性化的、灰色模糊的樣貌。但在這表面之下,真實的性別差異依然存在。只是,這些差異沒有被命名、沒有被教導。當它們最終浮現時,往往以扭曲的形式表現出來。
更進一步說,當教會對男女差異含糊其辭時,神爲教會與家庭所設立的明確命令,就開始顯得隨意甚至有些尷尬。你可以想像這樣的主日學場景:「聖經教導女性不能作長老,但我更想讓你們知道:女人其實也可以做男人能做的任何事。」這種語調或潛臺詞彷彿在說:「是的,這些命令不太合理,因爲我們都知道男人和女人其實沒什麼區別。但祂是神嘛,所以……」
最終,這一切就變成了一項「最小化」工程:我們不斷壓縮造物主所賦予的性別差異,也不斷在削弱聖經明確命令的範圍與意義。
如果狹義互補主義有陷入世俗化的危險,而廣義的互補主義又可能導致不公義,那我們該如何回應呢?我有兩點建議。
首先,我們要繼續展開對話,但要以愛心進行。要願意相信對方是出於善意。別再發那些挖苦諷刺的推文或朋友圈了。摩爾神學院的院長馬克·湯普森(Mark Thompson)在女性是否可以在神學院教學的問題上,與派博存在分歧,但他很好地示範了如何以敬虔的態度進行討論。
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就要放棄對不公義或世俗化的擔憂。但我們要記得,耶穌如何稱讚虛心的人和溫柔的人。我們中沒有誰可以自稱在公義或聖潔上已然完全。
不要讓你的社交媒體發言變成討好某一群體的工具,無論是傾向左派還是右派。「你們看,我不像他們那樣,真噁心!」——學術界稱這種行爲爲「道德標榜」(virtue-signaling);聖經則稱之爲「驕傲」:「你們看,我更好。」
更根本地,我們需要認識到,男女之間的差異不是建立在聖經的明文誡命上,而是源於上帝在創造中的設計模式。
神創造了兩種人——男人和女人(創 1:27)。既然我們推崇多樣性,就應當同樣推崇性別的多樣性。男人和女人同樣是彰顯神形像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神的設計模式雖然在不同文化中有不同的體現,但始終有一個基本的、跨文化的共性存在。這也是爲什麼一些相似之處——無論正面還是負面——會出現在各個文化之中。聖經中關於教會和家庭中男女不同角色的教導,正是建立在這種普遍的創造設計之上,尤其體現在《創世記》第 2 章和第 3 章。這些教導並非任意而爲。
這對我們當下的討論至關重要,因爲創造設計引導我們進入聖經所強調的「智慧」範疇。而「智慧」與「律法」雖然有關聯,但在聖經中是不同的類別。
智慧的範疇也會用「應當」——如「男人應當…」或「女人應當…」。但這種「應當」不同於律法語境下的「應當」。智慧範疇的「應當」聽起來像《箴言》裡的話(「智慧子聽父親的教訓」——箴 13:1);而律法的「應當」則像《出埃及記》中的命令(「不可偷盜」——出 20:15)。智慧中的「應當」往往意味著「通常如此」;它的對立面是愚昧(比如父親也可能是愚昧人、盜賊,或是一個提供矛盾建議的普通父親)。律法中的「應當」則意味著「必須如此」;其對立面是罪。誠然,罪與愚昧常常重疊,但並非總是如此。
律法告訴我們遊戲的規則;智慧則教我們如何在特定時間、特定場地、面對特定對手時制定策略。智慧關注處境,需要綜合考量一系列彼此拉扯的原則。
藉用政治學家羅伯特·本內(Robert Benne)的話,律法幫助我們處理「直線型」問題。例如,從「不可殺人」這條經文,直接推導出「墮胎是錯誤的」,就是一條清晰的直線路徑。而智慧則幫助我們處理「曲線型」問題,這類問題聖經沒有直接教導,這就需要我們在多種聖經原則和具體處境之間作出平衡。這種從聖經到應用的路徑是不規則的、模糊的、可爭議的。例如,稅收政策或醫療政策就是曲線型問題,必須進行長時間、複雜的討論,牽涉眾多變量——既有聖經的,也有處境的。這些都需要智慧。
此外,基督徒還應知道,根據問題屬於律法類還是智慧類,來調整自己言語的「音量」。比如,面對墮胎問題,我會提高聲音(比喻);但面對一些政策或倫理上的棘手問題時,我會語氣溫和。爲什麼?因爲我知道,那些判斷只是我個人的推論,並非神的話語。我是在經過數個急轉彎後才得出了這些結論。
關於性別議題,雖然它們源於創造設計,的確產生了「應當如此」的結論,但除非聖經有清楚的直線命令,否則這些「應當」通常屬於智慧的範疇,需要沿著一條較爲曲折的路徑才抵達我們的立場。
女人應當按照她的設計、天性、DNA、身體結構、社會和心理構成來行事;男人也是如此。照著設計原則行事是有智慧的,就像我們操作電腦、航天飛機或下國際象棋時都按其設計運行。但在這些設計之中仍有活動空間,就像一台電腦、一個棋盤所允許的操作自由一樣。《傳道書》第 3 章提醒我們:凡事都有定期。女性照著其設計行事,在不同情境下可能有不同體現。此外,神也按祂的旨意獨特地塑造每一位女性。我欣賞阿利斯泰爾·羅伯茨(Alastair Roberts)將男性與女性的特質稱爲「類型」(genre)。政治學類型與歷史學類型之間有許多重疊,它們各自的領域也有一些著作相互接近,但它們仍是彼此獨立、可辨識的類型。
當我們探討牧養勸勉和門訓中的「應當」時,我們不能只依賴那個標有「律法」的文件夾,從中抽取各樣直線命令或教訓;我們還需要一個標有「智慧」的文件夾,教我們如何處理那些曲折複雜的問題。
例如,我認爲從「律法」的角度來看,基督徒可以飲酒。但基於「智慧」,我勸一位酗酒成癮的朋友絕不可飲酒,並告訴他這麼做可能是犯罪。你明白了嗎?兩個文件夾我們都需要。
同樣,圍繞性別的許多日常問題,也屬於曲線型問題。
聖經並沒有直接回應這些問題。但我們在回答這些問題時,往往會綜合自己對不同經文的解釋,以及對「男性」與「女性」的定義——無論這些定義是我們有意識地基於聖經建立的,還是無意識地採納了文化中「可互換性」或「父權制」的模式。每一個問題都需要智慧,而忠心的基督徒對此可能有不同看法。我們在表達觀點時,也應當相應地調整語氣與語調。
讓我用一個具體的問題來說明:母親是否應該外出工作?如果去查詢「律法」的文件夾,我找不到任何一條聖經命令是直接針對這個問題的。再者,在《箴言》第 31 章中的賢德的婦人的篇章中,顯然女性有家庭之外的工作。基於這些理由,我認爲這個問題屬於基督徒自由的範疇,我不會在這件事上強迫女性或夫妻違背自己的良心。到目前爲止,你同意嗎?
但不要就此打住。我們也必須打開「智慧」的文件夾。根據上帝創造的設計,我個人深信,在孩子生命的頭幾年,母親若能給予一種「非對稱」的養育關注,對孩子最爲有益。這種觀點似乎與聖經中對母職的頌揚是一致的(參見提前 2:15;多 2:4-5),也與《箴言》31 章所描繪的賢德的婦人相對於丈夫更偏向家庭的角色相吻合,同時也符合女性身體的設計,以及心理學家的實證觀察。然而,即便我這樣認爲,我仍會提出許多實際問題:丈夫的收入是多少?他們是在追求更好的生活品質,還是僅僅在維持生計?他們有哪些教育選擇?如果孩子還沒上學,那母親每週是在外工作 15 小時,還是 50 小時?是祖父母幫忙照顧孩子,還是交由託兒所的陌生人?她所從事的工作性質如何?這份工作與育兒之間的張力有多大?如果她是單親媽媽,正努力獨自承擔一切責任,那情況又會怎樣?我無法想像,在沒有這些詳細處境的前提下,就貿然給教會中的女性或夫妻提出建議會帶來怎樣的影響。而即使瞭解了這些信息,我的回應也只能是「勸勉」,而非「命令」。
如果你認爲這些聖經未明說的問題有一個清楚的答案,我仍鼓勵你在提出勸勉時持謹慎態度。承認你也可能看錯了,承認你處理的是一個「智慧」問題,而不是「律法」問題。
互補主義者之間的內部對話還會持續,許多實際問題上仍將存在分歧。我們都既需要「律法」的文件夾,也需要「智慧」的文件夾,並且要知道在何種情境下該調高語調,或降低音量。我可能不同意派博在「女性是否可以在神學院任教」這個問題上的立場,但在高呼「不公!」之前,我應當認識到這是一個曲線型問題。他雖然得出與我不同的判斷,但仍然是一個合情合理的判斷。甚至他可能是對的。
與此同時,我們每個人都應當因無法充分回答那些最基本的問題——「什麼是男人?」「什麼是女人?」——而謙卑下來。如果有一項神學與牧養的工作最能從全球各地男女的聲音中得益,那就是這項工作。生活在儒家文化、伊斯蘭文化或泛靈論文化中的聖經神學家,會如何回答這些問題?
我想,現在,是時候認真投入這項工作了。
譯:DeepL/STH;校:JFX。原文刊載於九標誌英文網站:A Word of Empathy, Warning, and Counsel for 「Narrow」 Complementaria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