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本文發表於 2013 年 2 月 12 日——譯註)我與十位牧師進行了一次電話會議,他們都是我神學「同道」(「tribe」),我們常常這樣稱呼彼此。會議中,我們輪流分享近況,我提到自己正在撰寫提摩太·凱勒(Timothy Keller)所著《21 世紀教會成長學》(Center Church: Doing Balanced, Gospel-Centered Ministry in Your City,微讀書城亦有電子版)一書的書評,並請他們爲我代禱?話題隨即轉向凱勒的整體事工理念。一位弟兄稱《21 世紀教會成長學》是他除聖經之外讀過「最優秀的兩三本書之一」。另一位弟兄坦言,讀凱勒的著作時而令人拍手稱絕,時而又讓他恨不得「把書扔出窗外」。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看法。
我不知你所處的教會圈子如何,但這次電話會議上的熱議,恰似我多年來所聽到的關於凱勒的討論。許多教會領袖視他爲當代教會界的翹楚、一位幾乎具有「宣示權威」(ex cathedra)潛質的新教牧者。另一些人則皺眉不悅。需澄清的是,這種不滿更像是對隊友的焦慮,而非針對對手的敵意。但最容易引爆爭端、掀翻鍋蓋的,往往是與我們最親近之人的分歧。
《21 世紀教會成長學》堪稱凱勒的代表作,這本書系統地總結了這位卓越牧師的事工哲學。若你長期聆聽或閱讀凱勒的講道或著作,必已熟悉其中的核心主題。然而,這本書是我見過的最嚴謹、最全面呈現他思想的作品。從中可以看出,他謙卑地聆聽了對他的批評,也相應修正了部分觀點。例如,凱勒早年間曾用「轉變文化」(transforming culture)這一無意間容易誤解的說法來描述教會使命,但我在本書中看不到這樣的表達。此外,當我說本書「讀起來像初中二年級的科學課本」時,請理解這絕對是讚美之詞。全書結構清晰、層次分明、關鍵定義以粗體強調,雙欄排版的論證循序展開,並穿插著許多實用的摘要和圖表。
然而,爲什麼人們對凱勒的神學願景反應如此兩極分化?實話實說,在多次討論凱勒時,我總會忍不住哼起《音樂之聲》中那些古板修女們的歌詞:「如何解決提摩太·凱勒這樣的問題?」看來,我大概成了那位古板的修女。
人們不禁會想,爲理解凱勒再建構一條「凱勒式的第三條道路」,即一個居中而立、能調和批評者與擁護者之間張力的「平衡版凱勒」。畢竟,閱讀凱勒的作品,本身就是在學習亞里士多德的「中道」之術(在行爲和情感上避免極端,追求適度、平衡的「黃金中庸」——譯註)——這正是他的行事風格。
一如既往,《21 世紀教會成長學》全書分爲三大部分,每一部分都旨在幫助教會領袖在兩種極端之間找到穩固的立足點。
或許我們也該以同樣方式,爲「這位平衡者本人」尋求一種平衡的看法?
請容我開門見山:我認爲凱勒是上帝賜給福音派教會的一份寶貴禮物,我們應當爲此感謝上帝;他的見解中有許多值得批評者謙卑聆聽之處。與此同時,我也認爲,凱勒的某些強調存在失衡,而他的追隨者未必意識到這些盲點——他們應當謹慎加以避免。事實上,本文主要將聚焦後者,因爲剖析分歧(相信讀者能體會)總是需要格外小心,如同從報紙包裝中拆出古董瓷器那樣謹慎。
但我真正的擔心在於:我不希望批評者讀完本文後,只因自己的成見得到印證,就錯失這本書帶來的造就。事實上,他們或許才是最能從中受益的人。總之,我希望讀者們能視我爲一位「以愛心批評的朋友」,而非僅是一個「友善的批評者」;並願我的批評能在我原本所懷的尊重與敬意中被接納。
凱勒代表了「宣教導向」(missional)思想的最高境界——這種獨特的教會本質與事工觀,恰恰契合後基督教時代多元化的西方都市處境。對凱勒這樣的宣教導向型教會實踐者而言,當下的核心(de jour)議題是「處境化」與「善行」。這些討論無疑扎根於正確的神學:上帝是差遣的上帝,福音催生善行。然而,這些重點其實由處境所驅動。當宣教士面對我們這群被商業文化包裹、對宗教充滿戒心的都市鄰舍時,任何提及耶穌之名,往往換來譏誚與政治化的敵意,如同野獸在保衛領地一般。於是,別再像祖輩那樣挨家挨戶敲門了,也別像父輩那樣邀請人參加樸素的禮拜。相反,穿上城市人的「本地衣裳」,進入他們的世界,行善施恩,以祝福贏得人心——畢竟,道成肉身的耶穌正是這樣做的。
從最理想的層面說,宣教導向的思想旨在幫助聖徒傳福音和愛鄰舍;在最糟的層面,它卻可能像那個渴望融入主流、帶著不安全感的「移民孩子」。而凱勒,則代表了它的最佳樣式。不過,不論何種形態,宣教導向的神學都假定:教會的最大挑戰在於「如何與世界建立關係,以便觸及世界」。書中雖然未明言,但我認爲,這正是《21 世紀教會成長學》試圖解決的核心問題——我們要如何觸及世界?這正流露出凱勒身上那位復興主義者的影子(他似乎也欣然接受這一標籤)。我稍後會指出,他對這個問題的諸多回答確實頗具洞見。
然而,若容我代表九標誌的立場發言——倘若真有這樣一個立場存在——我必須堅持認爲:「如何觸及世界?」並非教會首先該問的問題。當今神的子民所面臨的最大挑戰,正是神的子民自伊甸園、曠野、以色列地、被擄之地、早期教會以至過去兩千年來所共同面對的:我們如何忠於我們的救主與祂的話語?
這就引出了我認爲《21 世紀教會成長學》中需要謹慎對待的兩個領域中的第一個。凱勒或許未曾察覺,本書實質上鼓勵牧者從「實用主義的董事會角度」出發來建造教會。
在開篇幾頁,凱勒就邀請我們探討:該如何評估一間教會的事工?那些「如何做」的教會論書籍主張以「成功」作爲教會的衡量標準;而哪些合乎聖經的教會論書籍則強調「忠心」。凱勒卻提出第三條路:以「結果子」爲衡量標準,來評估並建立事工。
他以一位牧師的經歷爲例說明:這位牧師從郊區教會轉赴都市,卻發現舊有方法完全失效。若他是「成功導向」的人,就會去讀「如何增長」的書;若他只看重「忠心」,便可能斷定「這些城市人就是頑梗不信」,自己已盡忠,無需改變。而凱勒認爲,這兩者都不對。牧師應當認識到自己蒙召去「結果子」,他能、也應當做得更多——他應當開始進行「處境化思考」。
但在談處境化之前,我們必須先問:凱勒的出發點——「教會應以結果子,而非忠心或成功爲標準」——是否正確?
我部分認同。正如凱勒在別處所說,有些牧師打著「忠心」的旗號,固守聖經與教義,卻不肯冒風險、付代價去結果子。凱勒指出,他們就像耶穌比喻中那位埋藏才幹(領受一千兩銀子)的人——沒有努力使所託增值。教會理應懷有結出果子的聖潔渴望(我甚至認爲,呼召與事奉的評估也應包括對果子的考量)。正如一位與會牧師事後寫信說:
我發現越來越多年輕同工工作不夠努力,教會事工乏力,卻因自認忠心而感到滿足。誠然,我是個有驅動力的人,總希望突破,但我深信每位牧者都應懷有結出豐碩果實的屬靈雄心。因此,凱勒關於「結果子」的論述深深打動了我。
如此理解無疑是正確的。若以善意解讀,這正是凱勒想表達的重點。牧者以「忠心」爲首要目標,不應因此壓制對果子的渴望。他的內心仍應充滿渴望。誠然,忠心牧者的禱告,應當如兔八哥的塔斯馬尼亞惡魔——那股吞噬沿途一切的烈焰旋風。
但問題在於,凱勒在這裡混淆了他的分類範疇,把「忠心」與「結果」放在了對立面。忠心衡量的是行爲;果子與成功衡量的是結果。換言之,凱勒所描繪的三重視野(成功、忠心、結果),其實應歸爲兩重:行爲與結果。而他並未清楚說明,「結果子」究竟如何不同於合乎聖經的「成功」——兩者幾乎沒有本質區別。這意味著,凱勒無論有意無意,都鼓勵教會領袖先看結果,再調整行動。這種傾向,似乎比九標誌更接近那位意大利作家所言的:「目的把手段正當化了。」
讓我們回到那位牧師從郊區來到城市的例子。這位牧師,認爲城市的居民心太硬或許是正確的,除了繼續傳道別無他法;又或者他懶惰愚昧,沒有履行聖經呼召他去做的事。
但若是後者,他的問題不是「沒結果」,而是「不忠心」。再一次,重點在於對神話語的忠心要求他正在付出的更多。正如那位把一千兩銀子埋在地裡的僕人。我認爲他的問題不是「沒賺到」錢,而是他「沒有忠心管理所託」。
一切愛的勞作都是如此。一位丈夫或許因自己愚鈍,不懂傾聽妻子或輔導者的話,而無法觸動妻子那顆苦毒的心;又或許她的心本就無法觸動。但我們可以肯定的是:丈夫應該不斷自省並向他人求證:「我是否竭盡所能地忠心了?」
這正是處理人心天然的寫照——人心終究無法靠人意觸及。既然結果(果效/成敗)本就超乎掌控,我們又怎能以結果爲衡量標準呢?
教會領袖亦然。無論是信徒還是未信者,他們的心都不在牧者所能掌控的範圍裡,因此最終的評估標準必須是:「我是否竭盡所能地忠心了?」若凱勒主張牧者應爲忠心做得更多——例如在處境化上努力——那就當如此論證。但他不應將「結果」置於「忠心」之上。
因此,我希望凱勒的批評者與擁護者——尤其是批評者——能從他那「(令人扼腕的)結果優先論」中汲取積極意義:不要盲目。不要假設所有教會、所有城市都是一樣;不要因爲一向如此就理所當然地認爲可以繼續如此。若你有多個孩子,你便知道每個孩子都有不同的愛的語言與激勵方式,必須相應調整關懷與教導方式。同樣,牧者也要思考:你所牧養的群體、你所在的社區,有何獨特之處?
但我同樣希望凱勒的批評者與擁護者——尤其是擁護者——不要從他那「(令人扼腕的)忠心降格論」中得出錯誤結論:以果效(或外在成功)來衡量事工的價值。事實並非如此。神並沒有說:「做得好,我忠心又多結果子的僕人,看你做了這麼多事!」祂只會問:「你是否忠心地用盡我所賜的資源?你是否盡力遵行我話語的一切吩咐?」
建造教會固然需要牧者兼顧「行動」與「結果」,但關鍵在於如何連接這兩者。實用主義說:「只要在不犯罪的範圍裡不擇手段地求成果,這樣你就知道自己幹得不錯。」但我認爲更好的出發點是:「因爲神吩咐我這樣做——無論是否看到結果。」當然,後續還有更多要說的,但我們必須從這點開始。
凱勒的書中當然沒有鼓勵牧者在忠心上有任何妥協。然而,我擔心的是,他所提出的成功評估標準,可能誘使人走向那樣的傾向——即使凱勒本人並無此意。
回到宣教神學的問題。關鍵在於:宣教/外展事工是否成爲你最高的追求,成爲統攝一切的「傘下議程」?還是說,忠心/順服才是主導性的追求與根本性框架?換言之,基督徒是否該把「使命與果效」視爲忠心的一部分(九標誌的立場),抑或認爲「忠心」只是完成「使命」的諸多手段之一(宣教使命派的立場)?凱勒與宣教運動,如同八十年代的「慕道友導向運動」(seeker-sensitive)或早期的復興運動,實質上傾向後者。他們當然肯定忠心的重要性,但你可能注意到了,這種「忠心」只是「諸多要素之一」,用來達成使命目標。慕道友世代說:「教會領袖還必須懂經營。」宣教世代則說:「基督徒還必須洞悉文化。」這些「諸多要素」,便成了打開增長炸藥箱的鑰匙。[1]
這引出了《21 世紀教會成長學》需謹慎解讀的第二個重要議題:凱勒如何處理「處境化」。凱勒正確地指出,合乎聖經的忠心事工要求牧者認識文化的混合性(羅 1–2),對文化保持適度彈性(林前 9),並意識到不同文化存在不同的神學壓力點(林前 1),這些壓力點可用於護教(第 9 章)。換言之,處境化本身有其聖經的依據。對此我並無異議。
問題在於,當處境化建立在實用主義的基礎上時,便會出問題。若以結果衡量事工的價值,甚至將其置於忠心之上時,處境化至少會陷入兩種危險。
首先,是過度強調處境化,把它當作成功的關鍵。凱勒試圖與那些主張「用某個核心概念經營教會」的作者劃清界限(第 16 頁),卻在論及處境化時陷入了同樣的邏輯:「處境化的技巧是當今有效事工的關鍵要素之一」(第 90 頁)。又如:「事工若對文化過度適應或適應不足,都會削弱其改變生命的能力」(第 24 頁);「唯有這種(宣教導向型)教會,才可能在非基督教的西方社會中存活下來」(第 273 頁)。——想在事工中引爆威力無窮的炸藥箱嗎?那就去文化適應吧。砰!
問題在於,這樣的說法頂多是誇張,甚至並不真實。若牧師想引用本地藝術圈子的小刊物,我想我並不會反對;但他必須明白,這不會因此就「引爆果效」。事工有果效的關鍵,永遠是神的話語和聖靈的工作。我們播種、澆灌,但是否生長,全在於神。神或許使某個牧者的教會結出碩果,也可能沒有。那今天爲何處境化突然成了事工中最核心的因素,重要到超過自亞當夏娃被逐出伊甸園以來的任何時期?這個問題從未得到真正思考。
那麼,處境化是否合乎聖經?是的。教會領袖確實應重視它,正如人拜訪他人時應講禮貌。但若有人聲稱「有禮貌」是建立友誼的關鍵,甚至能帶來「改變生命的力量」,我就會懷疑他是否顛倒了優先次序,看不清重點。
其次,當人給聖經中的處境化賦予超出其本意的分量時,便容易過度迎合文化——尤其在實用主義驅動下。我認爲,凱勒面臨的風險可能比他意識到的更爲嚴峻。
在整理聖經中關於處境化的經文後,凱勒提出了一套簡潔的處境化框架,其核心是區分「A 類教義」和「B 類教義」。他說:
進入一種文化時,我們應關注兩類信念。第一類是「A 類信念」,即人們因上帝的普遍恩典而持有、與聖經教導部分相符的信念。由於這些「A 類信念」,人們更易接受聖經的某些教導(稱爲「A 類教義」)。然而,也會存在「B 類信念」,使人認爲某些基督教教義荒謬或甚至公然冒犯(這些教義稱爲「B 類教義」)。在第一階段,關鍵是識別「A 類信念」——上帝藉普遍恩典賜予文化的智慧與真理見證。須知,「A 類信念」因文化而異,因此我們需細心傾聽。(第 123 頁)
凱勒認爲,教會可以從「A類教義」出發,進而帶出「B類教義」,藉此在肯定文化與對抗文化之間取得平衡:
學會區分文化的「A 類教義」與「B類教義」極爲重要,因爲辨明二者正是有效對抗的關鍵。當我們以「A 類教義」爲基礎論證「B 類教義」時,這種對抗才真正有力。(第 124 頁,強調爲原文所加)
凱勒打了個比方:「我們要讓『B 類教義』漂浮在『A 類教義』之上」(第 124 頁),並以《使徒行傳》17 章爲例——保羅先認同異教作家「上帝是萬物之源」的觀點(A 類教義),然後以此爲出發點,引導雅典人直面他們所反感的真理(第 124–125 頁)。
我再強調一次,凱勒的批評者與擁護者——尤其是批評者——都有值得學習的地方。事實上,凱勒所依據的是良好溝通的通識法則:若想建立關係,就要從共同點開始。我認爲牧者若能尋找實踐這一原則的方法,無疑是明智之舉。無論面對非信徒或信徒,都可如此:「你渴望自由嗎?沉溺罪中是否讓你感到自由?沒有?我知道有一條真正的自由之路……」
請不要誤解我的意思:凱勒的「A到B」式方法確有其適用的時間和地方,尤其當它似乎是從《使徒行傳》第 17 章合理推論而來時。但恕我直言,這裡的關鍵在於你必須明白自己在做什麼,甚至對此保持警惕。你正在把福音的闡釋置於某種文化視角之下,從而主動選擇了限制福音。你正將上帝話語的全備真理,浸入人類傳統與理性的一條支流之中。每當你試圖將福音嵌入文化視角,就等於向簡化版福音(reductionistic gospel)邁進一步,可能讓基督教教義與門徒訓練的其他層面變得遙不可及。不僅如此,當你開始權衡取捨(「A 是什麼?」「B 是什麼?」)時,某些「B」或許顯得過於極端。你會被誘惑以爲這些內容會「弄沉船隻」,於是最好避而不談。
換言之,牧者極易過度應用《使徒行傳》第 17 章的原則。在佈道中稍作停留講解「A」類教義(徒 17)是一回事,將這一章視爲整個事工的首要原則則是另一回事。
對此,社群主義的後現代主義者會回應說:「但我們無法避免從自身的文化視角看事物!」而宣教導向的基督徒則會反駁:「難道耶穌不是道成肉身進入特定文化的嗎?」
是的,是的,說得沒錯。但請思考幾點:首先,我們不應像後現代思維那樣,過度迷戀文化之間的差異。這種對差異的誇大,其實暗含著推翻上帝主權的意圖。不要被他們鐘愛的哲學家那些花哨的法語名字嚇到。我們都在亞當裡同有一個頭、一個父,所有關於文化差異的喧囂,都會悄然讓我們遺忘那深層的共性。
其次,道成肉身的榜樣確實激勵基督徒在彼此有需要時給予幫助(林後 8),並以他人的利益爲先(腓 2:1–11)。但是否有人能指出哪處經文將道成肉身與處境化聯繫起來?或將道成肉身與突出「A」類教義相連?有哪處經文將造物主與受造物的區分,比擬爲文化之間的隔閡?
我未曾見過這樣的經文。但無妨。我們都認同,基督藉著道成肉身俯就世人,以謙卑之愛臨到我們,我們也當在某種意義上以生命效法祂。然而必須謹記:耶穌取了肉身、親近世人,是爲要傳講那必然同時包含「A」與「B」兩類教義的福音真理。
福音本質上並非可以被簡單地劃分爲「A」與「B」。它永遠兼具二者。它既爲世界,也反對世界;無論你採用哪種聖經的福音表述,它永遠同時宣告自由與奴役、救贖與審判。某種意義上,耶穌拒絕順從我們的文化偏好與分類體系,而是直接以「A」與「B」的真理面對我們。
例如,試想一下「耶穌是主」這句福音表述,其中包含著一位手握權柄的主,我們當向祂悔改——這無論按何標準,都是「B」類教義。正因如此,保羅並不倚靠自然手段,比如常識性的溝通技巧。他深知悔改的能力源自上帝超自然的大能:「因爲我們爭戰的兵器,本不是屬血氣的,乃是在神面前有能力,可以攻破堅固的營壘」(林後 10:4)。
第三,凱勒說的是對的——文化在不斷變化,我們應當對此保持警覺。但我認爲,他所稱的「後基督教」西方文化,實際上意味著一種愈加深重的屬靈盲目正在籠罩西方。若每個人都被困在某種文化視角之中,那麼我們的西方非信徒鄰舍,正日益被困在一種看不見屬神之事的視角裡。對他們而言,「B」類教義將愈加顯得非理性甚至危險。甚至可以說,「A」類教義正在日漸稀少。但若我把救生筏建立在「A」類教義之上,豈不意味著我必須不斷彎腰去迎合文化,將福音越陷越深地埋入當代那反對神的「視角」之中?
至少我傾向認爲,文化中屬靈盲目的加深,意味著所謂的「處境化」——特別是依賴於確認自然共通點的那種——在事工層面上將愈發難以「奏效」,遠不如屬靈盲目較淺的時代與地域。
凱勒或許會同意我剛才所說的一切,我也相信,明辨文化中「A」與「B」教義的差異,有時確能幫助向非信徒作護教,或有助於牧養本教會的成員。若對自身文化一無所知,你可能是個拙劣的牧者,正如若不瞭解妻子的心意,你可能也是個拙劣的丈夫。我們確實需要在事工之燉鍋中加一點凱勒式的處境化調味料。
然而,我始終心存警惕,或許比凱勒更爲謹慎,許多教會領袖容易將調味料與燉菜本身混淆。每當凱勒批評某些基要派教會過度張揚其「B」類教義時,我總覺得有更多教會過度迎合文化,成了非信徒樂於光顧、卻不覺得需要回轉的「安全港灣」。凱勒與九標誌都同樣警惕過度妥協或過度對抗的危險,但我們的「中心」可能不在同一位置——換言之,我們對來自不同方向威脅的敏感程度不同。
因此,我更傾向於勸勉牧者:不要做那個只想被接納的、不安的移民第二代(再次強調,我並不是說凱勒是這樣的)。受過良好教育的基督徒群體,很容易對高雅文化或潮流文化趨炎附勢。但我們絕不可因「B」類真理在餐會或咖啡館引起不適就退縮。一個從不講罪與審判、幾乎不觸及文化偶像的事工,早已在不自覺中陷入了狹隘、簡化的福音,其程度遠超自身的認知。
此外,切勿將某些聖經「觀點」或「教義」視爲越界之地。誠然,有些內容似乎會「弄沉船隻」,但正因如此,你必須倚靠上帝,而非文化策略,來使人心轉變。
因此,在我看來,教會領袖在今日以及歷世歷代最需要學習的,就是對上帝話語的忠心。
是時候轉換頻道了。我是否在說你不該讀這本書?不,恰恰相反——你應當讀讀它。《21 世紀教會成長學》在很多方面都極具洞見。
我的建議是:可以跳過引言(關於「豐碩果實」的討論),或許連第十章(關於「A 到 B」的論述)也一並略去——在 1-30 章中這一章定位爲事工成功的關鍵。請專注閱讀第 1 至 30 章,因爲其中大部分內容確實極爲出色。尤其那些自認爲「更忠心」的人更應讀這本書——我們都能從中學習如何在個人與文化層面更加盡責。
第一部分:福音
如前所述,《21 世紀教會成長學》的三個部分各自提供了一種介於兩種失衡狀態之間的「第三條道路」。福音部分所強調的,是一種介於宗教與非宗教、律法主義與相對主義之間的生命轉化之恩。要達到這一點:
我本可以列出許多有益的要點。這一部分蘊含的豐富內容,理應成爲當代福音派的基本話語資源。
第二部分:城市
第二部分「城市」探討處境化議題。儘管我不完全認同凱勒在「順應」與「對抗」之間所尋求的平衡,但他強調教會領袖必須懂得兼顧兩者,這一點無疑是正確的。
緊鄰著這一概念(即不是直接融入世界),凱勒提出了對教會與世界關係的多元學派綜合闡述,從「兩國論」、新重洗派、變革論到相關論。他在第 231 頁的圖表中將這些思想整合呈現,並幫助讀者比較各學派的優劣。想像一個座標圖:x 軸代表文化參與的廣度,y 軸代表普遍恩典的範圍。關鍵在於,沿著這兩條軸線的任何一端都可能偏離——要麼對普遍恩典的空間留得太多或太少,要麼過度對抗或迎合文化。
凱勒的結論是正確的:我們應當追求兩條軸線的中心點,同時承認不同時期與個人信念會使人落在不同的位置上。有的領袖更擅長扮演包容的「好警察」,有的則更擅長扮演對抗的「壞警察」。
不過,我比凱勒更確信,當代美國福音派整體上需要更多一些「鋼鐵般的剛毅」——多一點基要派的堅定。作爲一個群體,我們過於倚重福音包容性元素的轉化力量:「讓我向你展示我與你何其相似,好讓你信任我並歸信。我們的教會是你安全的地方。」但我們往往忽視福音排他性要素同樣具備轉化力量:「我們的教會是獨特之地,散發著不同的馨香,我們彼此相愛指向我們的彌賽亞。但若不悔改,你便無法真正參與其中——因爲這份你渴望的愛,正是由悔改而生。」
凱勒顯然也意識到兩者的必要性,正如他在論及「關係的完整性」時指出:基督徒既要像鄰舍,又要與鄰舍不同(282–283 頁)。他也明白教會與世界之間必須有清晰界線,因此呼籲施行教會紀律並設立聖餐圍欄。然而,全書總體——尤其是第二部分——仍明顯偏重於福音的包容性要素。畢竟,宣教視角更強調「進入」文化的道成肉身,而非「從他們中出來,與他們分別」(林後 6:17)。這並非批評——畢竟單本書不可能包羅萬象——但它提醒讀者,應以強調「築牆」而非僅「拆牆」的觀點來平衡凱勒的論述。二者皆有其時其位,正如凱勒自己也明白的那樣。
第三部分:運動
接下來,我要冒著「自相矛盾」的風險指出:凱勒的第三部分「運動」,試圖在「有機體的教會」與「組織化的教會」之間尋求平衡,這讓我反思——或許九標誌在強調教會排他性時略顯偏重。如果我是凱勒、讀了九標誌的著作,我可能會說:「沒錯,九標誌事工極有助益地強調了制度性的要素,如教會成員制與教會紀律,但你也應補充一些關於有機生命與運動性的書籍」——例如本書的第三部分。
本部分最有價值之處在於它的實踐指導:如何與鄰舍互動,如何通過憐憫與公義使人連結於城市,如何通過信仰與工作的整合使人連結於文化。我對其中部分觀點持保留意見,例如他主張在「崇拜中需運用高超藝術」;凱勒也更強調植堂,而非復興舊教會——後者正是九標誌極爲看重的方向。但總體而言,凱勒在此部分描繪的願景極具感染力——一個立足社區、彼此關聯的教會圖景。他稱之爲「福音生態系統」,旨在「避免重塑基督教社會的雙重錯誤,也避免退縮到屬靈領域遠離社會」(379 頁)。
這或許正是凱勒最擅長的領域。人的長處常與短處並存。凱勒以「順應」與「普遍恩典」爲基礎的「A 到 B」處境化方案,雖然可能誘使部分牧者走向過度順應,卻也使他成爲卓越的「公共神學家」,極具裝備信徒面對文化挑戰的能力——無論在職場、政府或藝術領域。我個人也從凱勒的著作,如《慷慨的正義》和《婚姻的意義》中獲益良多,甚至發起過共讀;我同樣期待他關於「工作神學」的後續著作。
歸根結底,凱勒等宣教傾向的作者爲地方教會描繪了一幅美麗的圖景——地方教會是上帝救恩的預表。然而,宣教敘事往往淡化了一個事實:環繞地方教會的「護城河」不僅象徵救恩,也象徵審判。地方教會本身的存在,既具吸引力,又具排他性,恰如上帝救恩和審判的雙重記號。
儘管書中存在這些張力與失衡,《21 世紀教會成長學》在許多方面仍堪稱傑作。凱勒提出的具體、睿智且促進福音傳揚的建議,無疑會造就眾多讀者。我確實花了較多篇幅提出批評,但部分原因是——正如其他評論者也指出的——書中的優點對任何讀者而言都顯而易見。諷刺的是,我反而認爲,這本書對那些能夠看見其侷限性的人,最爲有益。
* * * * *
[1] 約翰·派博在他最新版的《弟兄們,我們不是專業人士》(Brothers, We Are Not Professionals)一書中反思了牧職「專業化」自初版以來的轉變:「年輕牧師們談論的不再是治療式或管理式專業化,而更多聚焦於溝通或處境化。雖然很少使用『專業化』一詞,但許多牧師感受到一種無形壓力:要像專業媒體人一樣出色,尤其像那些酷勁十足的反英雄或精妙的喜劇演員。這不是西裝革履、權力辦公室式的顯性專業化,而是破洞牛仔褲與精英圈層的隱性專業化。這種專業素養不是通過攻讀 MBA 學得的,而是要熟悉不斷變化的娛樂與媒體世界。它是一種關於氛圍、語調、語體、時機與談吐的專業化——更依賴直覺而非訓練,更注重風格而非技巧,更強調感受而非力度。」部分批評也許適用於凱勒,至少適用於他的學生。他鼓勵學生「以文化商數(CQ)爲特質」,這是他對智商(IQ)與情商(EQ)的延伸概念,從某種意義上確有益處。但問題在於,他們往往將焦點放在氛圍、語調、語體、時機與風格上,彷彿這些外在要素就能帶來真正的改變。
譯:DeepL/STH;校:JFX。原文刊載於九標誌英文網站:Book Review: Center Church: Doing Balanced, Gospel-Centered Ministry in Your City, by Tim Keller.